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撕开脸皮(1 / 2)





  周日早晨罗公馆餐厅内, 包括笑笑在内的所有人都按照往日的规矩聚在一起用餐。

  罗云泽一边翻看着管家刚熨烫好的报纸,一边喝着咖啡。整个餐厅里只偶然听到勺子和咖啡杯的碰撞声,没有人说话。

  “大哥, 这每天那么早一起吃早饭, 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。过去在日本,平时这个时候, 我都没有起床呢。何况今天是礼拜天,让大家安安稳稳地睡个懒觉不好么?”

  和一早就穿戴整齐, 提前就候在餐桌边的众人不同。这位二哥每天都是睡到很晚才姗姗来迟。而且每次都是穿着睡衣拖鞋就下来了, 被大哥指出后依然屡教不改。

  不修边幅得模样让小淑女笑笑一度看的目瞪口呆。

  不过才坚持了三四天,罗沐泽就提出了不能参与到每天的家庭早餐会的要求了。

  “这个是父亲定下的规矩,你在去日本之前就有的。之前也没见你对父亲抱怨过。”

  罗云泽冷着脸说道。

  看到他停下了筷子, 在座的除了罗沐泽还在没事人儿似得继续用餐。其他人所有人,包含白凤凰、罗夏至和笑笑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,噤声低头。

  佣人们也大气不敢出,低头下头握着手, 唯恐遭受池鱼之殃。

  “大哥,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呀。这种没有意义的‘规矩’完全没有遵守的必要。你看看你,活脱脱又是一个爸爸。既封建又专治。你一生气, 全家都要跟着倒霉。”

  罗沐泽毫不在意地继续给面包涂上果酱, 还转身让女佣人去给他泡一壶新日本带回来的茶叶。

  他喝惯了日本茶, 阔别已久的中国茶叶反而入不了口了。

  “规矩就是规矩。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早餐会,要么搬出去自己住, 要么下去跟父亲说。吃饭!”

  罗云泽一挥手, 其他人这才开始继续手上的动作。

  罗夏至伸手摸了摸一脸恐慌的笑笑的小脑袋, 一边啃着包子, 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继续观察着这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潮。

  “下去和父亲说那就不必了。不过我正好有话要和大哥说呢……”

  端起新泡好的茶叶,罗沐泽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梗。

  “我要出任‘龟丸百货’总经理的事情,想必大哥侬已经晓得了。”

  罗云泽冷笑道,“哪能(怎么)?二弟是想要我恭喜你么?”

  “恭喜什么的倒是不需要。我在虹口的日本租界那边找到了一栋新房子。当然了,肯定是比不上阿弟的花园洋房的。我准备今天下午就搬过去住。以后的‘早餐会’是真的不能够参加了。”

  罗云泽的脸色一下子暗沉了下来。

  罗夏至急忙转身,让白凤凰带着笑笑去客厅里继续吃饭,他们三兄弟有事情要谈。

  “你哪里来的钱买房子?”

  看到女眷和下人们都走了,罗云泽阴沉着脸问道。

  “不是我的钱,是‘龟丸百货’的开业筹备组分给我的房子。那边的高层干部都在虹口租了房子,我作为高级经理,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洋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日本人啊,该慷慨的时候还是很大方的。”

  罗沐泽啃了一口涂满了果酱的面包。

  “如果不是什么‘龟丸’要来上海开百货公司,把你请了回来。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回国回家的打算?你是不是想要继续拿着罗家的钱,在日本潇潇洒洒地当你的花-花-公-子?”

  罗云泽冷笑道。

  终于……摊牌的时候到了啊。

  罗夏至暗自咋舌,他之前还在想着呢,以大哥的脾气,是不可能这么轻轻松松地放二哥“过门”的,看来今天就要开始算总账了。

  “大哥说的什么话?大哥扪心自问,这罗家有我罗沐泽的位置么?”

  既然罗云泽扯开脸皮,罗沐泽也干脆把一切都摊到台面上来了。

  “爸爸死了之后,遗嘱里是怎么写?商行和罗公馆是大哥你的——大哥侬是长子嫡孙,是大姆妈生的唯一的嫡子,我没话说。”

  罗沐泽转身指了指罗夏至,“阿弟呢?崇明岛上的房子我们不提他。他如今的百货公司,不也是继承了那间原来在大马路上的南北杂货店,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么?阿弟是爸爸的‘老来子’,是爸爸‘最疼爱’的八姨娘生的小儿子,我也没话说!”

  罗云泽闻言,太阳穴一跳。

  他最后指了指自己,一脸愤愤,“爸爸留给我的是什么——绍兴的祖屋和祖田!我真是要烧点绍兴锡箔下去谢谢他了。阿弟,你说是不是?”

  “祖屋和祖田是罗家的根本……”

  罗夏至尴尬地说道。

  “‘根本’?这是让我回乡下种地的意思么?父亲他自从离开绍兴乡下到上海滩打拼后,死也是死在上海的,葬也是葬在上海的万国公墓的,压根都没有葬回祖坟——你跟我说,绍兴是我们的‘根本’?滑稽!”

  罗沐泽干脆站了起来,扯下了脖子上的餐巾,挥舞着胳膊说道,“乡下有什么?我来告诉你们乡下有什么——是那些我们的父亲不喜欢的女人们,是那些他觉得老了,土气了,没有生下儿子,又不得宠的姨太太们!”

  “是那些为了家族联姻嫁出去之后,婆家败落,没有了利用价值,又不得不返回罗家的女儿们!”

  “是那群整天巴望着我们可以到上海来见见世面,巴结我们这一房的罗氏宗亲们!”

  “碰!”

  他双手同时拍上桌子,那副白到几乎透明的面皮上透着不自然的红晕,细长的眼睛瞪的铜铃一般大,“这就是你们说的‘根本’?我,爸爸的第二个儿子,不上不下,夹在你们两个人的中间,这就是爸爸给我这个儿子的遗产!”

  “二哥……”

  罗夏至喉咙发干,曾经他不是没有想过罗振华这样分配遗产会否有失公平,没想到罗沐泽还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,多少年了都拒绝回家。宁可伸手问大哥要钱,在外头花天酒地。

  “我的姆妈,确实不像大姆妈一样,是大家闺秀。也不像阿弟你的姆妈一样年轻漂亮……她只是一个教书匠的女儿,被父亲看上之后娶回了家做了填房。但是她一心一意照顾爸爸,照顾大哥和我。大哥,你说句公道话,我姆妈对你好不好?她对你比对我这个亲生的儿子都要好!”

  罗云泽低头不语。

  “但是我们亲爱的爸爸呢?他是怎么回报我姆妈的?他在上海发财了之后,就不停地娶小老婆回家。一个,两个,三个四个五个六个!我妈是生病死的么?她是被我爸活活给气死的!”

  罗云泽和罗夏至都说不出话来。

  和贺兰和白凤凰这样的姨娘不同,二少爷的母亲欧氏是在大夫人过世之后,明媒正娶讨进门的续弦。

  而且那时候正直罗振华生意起步,正是最最忙碌的时候。欧氏因为读过书,也会去商行帮忙,回家还要带两个孩子,料理家务,身体也因此垮了下来。

  加上罗振华在事业成功之后,不停地往家里娶小老婆,着实把她的心给彻底弄伤了。罗沐泽上了中学之后,她就回乡下养病,不久就病入膏肓了。

  据说死的时候,罗振华正在庆祝罗氏商行取得了当年最大订单的庆功宴上,第二天酒醒了之后才坐火车回乡下,夫妻两到头也没见到最后一面。

  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,罗沐泽就恨上了罗振华,也恨上了他的女人们和其他子女们吧。

  “所以,你选择投靠日本人,和家里作对?”

  过了许久,罗云泽开口质问道。

  “呵呵……大哥想多了,什么叫做‘投靠’日本人?我只是给日本人打工而已。毕竟他们愿意聘请我,而我也需要出人头地的机会。大哥,你会给我这个机会么?”

  罗沐泽讽刺地笑了笑。

  罗夏至好歹还开口说让他去百货帮忙,这位大哥呢,半点让自己插手罗氏商行的意思都没有。

  他们怎么好意思质问自己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回家的……

  “随便你吧,反正房间给你留着,你想要回家住就回家住。你想要去住日本人给你的房子也随意……”

  扔下餐巾,罗云泽也站了起来,往餐厅外走去。

  路过罗沐泽的时候,他停下了脚步,“只是有一点——不准对你弟弟的百货公司下手。”

  罗沐泽转身,耸了耸肩膀,不置可否地说道,“大哥,我也是给人打工,身不由己的。”

  “好,那就商场上见吧。二哥。”

  看到罗云泽又要发怒,罗夏至连忙上前两步,扶住了他的肩膀,回头对着罗沐泽冷淡又坚定地说道。

  “真是我‘大哥’的‘好弟弟’。不愧爸爸和大哥都那么宠你。”

  罗沐泽身后拍了拍罗夏至的肩膀,昂着头往楼上去了。

  “小夏……”

  罗云泽捂着胸口,皱起眉头,“大哥心里堵得慌……我们去江边走走吧。”

  站在外白渡桥上,兄弟俩看着这桥上往来的车流和人流。不远处,海关大楼的钟声响起,略带着咸味的江风从黄浦江那头吹来,两人静静地站着,谁都没有说话。

  过了许久,罗云泽眯起眼睛,看着苏州河的滔滔流水,开口说话。

  “我记得很小的时候,父亲同我说过……他当年和几个同乡的兄弟们从绍兴来上海讨饭吃,找了好几天工作都四处碰壁。有一家油漆店的老板答应他们,只要他们第二天早上八点前能够到达油漆店,就会聘用他们做伙计。”

  “油漆店在苏州河的南边,父亲他们那时候因为穷,只能住在苏州河北边的‘滚地笼’里。那天,他们一早出发,想着只要过了苏州河,就能早早到达。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,当时的桥上是有印度阿三收过桥费的。每个人要两个铜板。他们付不起钱,其他人只好掉头回去另外想办法。只有我们的父亲,他二话不说就跳下河去,游到了苏州河对岸。成为了那家油漆店的伙计,从此在上海扎了根。”

  罗夏至静静地听着,他和罗振华接触的时间并不多,只知道他一个成功的商人,溺爱幼子的老父亲。对于他的过往,却是一概不知的。

  “后来那群绍兴同乡里,只有父亲他发了财,在上海定居下来。其他的人,有些用完盘川就回去了,有些撑不住几年也落魄地回了家。”

  提起罗振华,罗云泽的感情无疑是最复杂的。

  他钦佩他,对于这个赤手空拳在上海滩闯出一片天地的男人,充满了孺慕之思。

  但是他又恨他夺走了他唯一热爱的女人,让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一同站在阳光下,堂堂正正地在一起。

  “二姆妈是个好女人,只是父亲从来都没有爱过她……或许他也从来没有爱过我的母亲。他娶她,不过是因为她家世不错,可以提供他事业上的‘第一桶金’。”